“他们接阿嫂入宫你听之任之,你还纳了柳蓉,分明自作自受,却又倒打一耙,难道把错处都归结于阿嫂,你就不算负心、就情有可原了?背誓纳妾,献妻求荣,所有这些,你怎么可以心安理得……
“你明明知道始作俑者是谁,为何不去找他?冲着自己的妻子逞威风算什么能耐,你有本事就去宫里耍横!我现在就给你磨刀,你敢去吗?
“对方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又如何?匹夫一怒,拼得个血溅三尺,也总强过关上门冲着女人使厉害……”
杜匀植从没想到这个一向顽劣胡闹的小妹竟是如此的尖牙利齿。
他脸上火辣辣的,斥道:“闭嘴!”
杜葆珍并未如他所愿,仍旧言辞如刀,刀刀割人面皮。
“若你心里真有阿嫂,拼却一死相护,免她受辱,就不信那天子一点脸面不要。可你就这样坐着,看着,等着——你在等什么,等阿嫂以死来全你的体面,还是等阿嫂从了那人好成全你扶摇直上的青云志?你的青云路就一定要拿自己的妻子当踏脚石吗?”
“我让你闭嘴!”杜匀植羞怒难当,披衣而起。
“我偏要说!有些话我憋了太久了。二兄,阿嫂的母亲临终遗命究竟是什么,你敢把真相告诉她吗?”
这句话似乎比前面那些指责杀伤力更大,杜匀植身形一顿,往事陡然涌上心头。
杜家祖母生长于吴郡云深县,年年夏月都要回去小住上一段时日,杜匀植每每代父陪同。有一回,杜家祖母旧疾突发,病势汹汹,蒙一位叫奚蕴的过路女医搭救方才转危为安。一来二去,两人竟成了忘年之交。
其时奚蕴已经成家,和夫君褚怀暎感情甚好,二人膝下仅育有一女,年方八岁,一家三口甚是美满和乐。
褚怀暎工草隶、善丹青,平素以收徒教授为生。不过他性情散漫,徒弟求上门得多,收不收的全凭他心情。而且他只教书画,不教别的。
杜家祖母就想让时年十三的孙儿杜匀植跟随褚怀暎学画,不求成为名家巨擘,至少也可锻炼下静心沉气的功夫。
褚怀暎虽觉杜匀植于绘画一道无甚天赋,看在自家夫人面上,也同意了。
转眼四个春秋过去。
这一年,建康突然来人至奚家,杜匀植无意间得知了一个秘密,自己那个随性淡泊不修名誉的师父竟出自嘉阳褚氏的长系嫡支。
褚氏一族世传《欧阳尚书》之学,乃衣冠世裔、阀阅名家,朝中不乏执钧当轴之士,族中亦遍布珠玉琳琅。
排行十七的褚怀暎更是其中的佼佼者,少有隽才,工诗赋、书法,尤善绘画,旷迈不群、萧然尘外,风流为一时之冠,有褚家玉郎之美称。
这样一个皭然不染的冠冕子弟,数年前却突然看上了一个微贱的医女,为与她结缡竟不惜自弃于家族,自此沉沦下僚,隐居于一小小县邑度日。
褚氏家仆带来了一个堪称噩耗的消息——褚氏太夫人,也即褚怀暎的母亲,病危了。
褚家太夫人有言,若他还当这世上有个母亲,就去见她最后一面,旁人就不必了。这个旁人无疑就是指奚氏和她所生的女儿奚骊珠。
褚怀暎固然不愿再踏进褚氏大门一步,却也不是铁石心肠,对于弥留的母亲他做不到无动于衷。
奚蕴没有二话,亲自打点行装,挥手目送他登车而去。
那年夏季雨水格外得多,不几日,有人从建康来,说一路上多处出现山洪和塌方,就连褚氏的马车也遭了殃。
奚蕴不相信出事的会是褚怀暎,总要眼见为实。于是便把女儿暂托给杜家祖母照看,另雇了马车,打算往出事地一探究竟。
杜家祖母一则不放心,再者师父出事做弟子的岂好不出面?就让杜匀植陪同她前去。
行至半路,不幸发生——他们也遇上了塌方,马车滚落山坡,又被一巨大的山石砸中……坐在驭位的车夫和杜匀植及时跳车逃过了一劫,奚蕴却没有那么幸运。
找到奚蕴时,她已气息奄奄,只断断续续交代了几句话,将一块玉璧交到杜匀植手上,就溘然而逝。
杜匀植将她尸身带回云深县,告诉祖母,师母临终将独女相托。同时他业已打听清楚,师父褚怀暎确然出了事,尸身已被带回建康。
杜家祖母看着时年十二,一脸懵懂纯挚的奚骊珠,感到心痛万分。可怜的孩子,她尚不知自己骤失双亲,一夕间变成了孤儿……
原想与建康那边商议,人死为大,再深的仇怨也该了了,不若让夫妻二人合葬一处,也好入土为安。奈何褚氏大门紧闭,根本不愿一见。